年年

  从电视上看到你住的地方正准备庆祝新年,发财的梦想萦绕着每一个人,年货红彤彤喜洋洋地散满市场,我在这里一切风和日丽,连一丝风都没有。

  非常想念你。

  于是把带来的红色小钟放在床头,却从来没有调整时间,因为虽然活在另一个空间, 但生理的时钟却一定要依附着你。偶尔抬头看到墙上原有的钟,答答答小声地稳定潜伏在空气里,才会有点醒悟与你的距离,但瞬间却又会被黑夜、白天的颠倒而迷乱。

  如此想亲近你,却在时间、空间中迷路失魂找不到焦距。

  多年前的记忆一一上心,想念你时我就把回忆当大饼一一啃食,放在口中细嚼慢咽迟迟不舍吞下。而吞下后又总是要深呼吸,怕不能承担想念你想见你的混淆。当我还小的时候,每年过年我都在南方的城市作秀表演。那时,在台北买了房子,我负起家中贷款的责任,没有自己的银行账户没有自己的存折,我将赚来的每一分钱交给家里。虽然才十多岁的年纪,但我感到快乐。因为家计的不稳,我的母亲辛苦一世日夜动荡,她曾为了赚更多的钱养育我们四个女儿而偷渡到香港去,只因为听人们说香港遍地有黄金。当时她还好年轻如花似锦,满怀希望地带着少少的行李钻到渔船下层,渔民为了遮掩,将大批的鱼铺在船板上。七天八夜,鱼的腥血滴滴答答地滴向下层,落在每一个偷渡人的身上。偶有查船,人们便害怕不已,有些人病了,发出比鱼还可怕的腥臭味,呕吐的秽物流向我母亲的脚,她连拨开的力气也没有。

  当我在台上穿着红橙蓝绿,化着超龄的浓妆,被主持人吃豆腐时,我总是想着那艘船,摇摇荡荡摇摇荡荡,我们的家不能再为金钱担忧了,至少我赚来的钱没有一丝是出卖自己。

  而我母亲上岸后,迎接她的不是黄金,她没有等到该接她的人,吓得发抖地坐在沙滩上。然后她恍然大悟,人们说的黄金啊,不过是香港夜里的千万盏灯火通明,而这些灯光天亮后就会灭去。

  我告诉过你关于我母亲的故事,你知道我不是来自于什么名门的家庭,但你喜欢我,不顾那些人说我身世复杂,不顾那些反对我的人。

  但我怕透了作秀怕透了奔波,我下榻的小饭店楼下就有色情交易。在每个夜晚的电话里,我常哭哭啼啼,问你为什么一年这么难过去?而你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地愣在电话那边,心里暗暗地发誓将来有一天要有能力好好照顾我。

  我的母亲在几年后被带到移民局送回台湾,我去探视她的时候,她不准我叫她母亲,怕当时在香港念教会学校功课很好的我也会被送回去。

  我张着嘴,眼中挂着泪看着他们带她走。

  当时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在哪里。

  认识你,你是我的父亲我的爱人我的小孩,你弥补了我生命中的每一分缺憾,而我继承了我母亲的坚韧强悍。虽然相识你多年后才有了结果,但我从不怕光阴的稍纵即逝,因为我们分享的是生命过程里最不堪的时刻,当时我们什么也没有,有的只是彼此的眼泪和体温。

  过完年作完秀后的那年夜晚,我抱着现金赶夜车北上。在车上睡得昏昏沉沉,下了野机车后招手找排班的出租车。坐在车上,只见台北的年节深夜,大街空无一人,黄黄的街灯惶惶的亮,风吹进车窗好冷,偶有鞭炮声。然后离家越来越近,我望着熟悉的路,不知道一年一年过去的意义。

  车停在家的下方,付好钱,我搬下衣服和化妆箱,然后转身,车子离去,四周又恢复安静,然后听到你的声音,回头看是你在等我。

 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,但我却记得这世界只有你会这么呵护我,而在你零星的记忆中,你也还记得你来接我的夜深。

  这许多年,我买了房子安顿好了家人,你也成就了自己的事业,好多人以为我们的日子一直都是如此安稳,就连我们自己都忘了过去,因为那些日子里我们没有怨怼,因为那些日子里我们探测了爱的深度。

  一年又过去了,年节的喜气发酵前我单飞到这里,这里很好,没有多余的关心,而你忙碌着工作没有同行,但我并不恐惧,只是很想你。

  电话里你说还有几天过年,过年时我就会来陪你。

  我于是托人买春联想贴在门前,提醒自己你又快在我身边。

  而这次你来,我会在家门前等你,就像那多年以前你等待我,惟一的不同是我们终于苦尽甘来,而且这一次除了我以外,还有我们共同孕育的小生命。

  我相信我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,只因为我的母亲曾给我的我都没有忘记,而我也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父亲,只因为你对我的呵护。

  期待新年来临,期待你的来临。